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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挽留花期短暂的樱,天皇陛下将巨大的冰块放置于庭院内, 冰块消融带去了丝丝暑气, 得以让这随春而逝的美景得以保留到入夏。
巨大的冰在一个漫长白日后, 入夜时分已经消融干净,只留下那似乎散不去的寒意和依旧摇曳于枝头的夜樱。
白日粉白的纯美樱花,夜晚时便笼上了一层妖冶,但区别于白日,也别有一番风情。如果被富有才情的人看了,定然能立时吟咏些风花雪月的词吧, 就算是胸无点墨的宫女侍者, 也能从这夜樱中领略到什么灵光乍现般的美吧。
但此时, 这美好的夜樱盛像,只有一个人独享。
三日月宗近仍旧穿着白日里战斗所用的深蓝狩衣, 那是他的出战服, 比起加州清光、山姥切国广等付丧神现代校服式样的出战服, 这套服装已经十分古典、十分切合这个时代了。但是在仍旧顶着“僧侣安珍”这个身份的现在, 穿着这套狩衣的三日月宗近,看上去比平常更不像是一个和尚了。
偶尔有胆大的侍女会偷偷抬头向这边瞥来一眼, 又被年长的拉着, 恭顺地低下头, 跟着老人们匆忙地穿梭于宫殿中。
只是那一眼所瞧见的景色却再也忘不掉了。
如月仙人降临于世,只为欣赏这一夜樱落。
*
夜已过半, 那些纷扰的人声却没有停歇, 只不过从一开始的焦头烂额, 渐渐出现了些低转啜泣,只两三声,又被庄肃的气氛淹没了。
乌兰发丝的付丧神若有所感地伸出一只手,一片樱花瓣随着夜风飘扬,缓缓地落在他的手心。
这在它不应该绽放季节盛开了许久许久的樱花,终于还是要迎来它的凋零了。
“已经很努力了啊,不必再勉强自己了,已经是可以凋零的时候了。”
似乎在响应着这句话,幽幽夜风拂过,那些尽态极妍的夜樱纷飞飘落,落在朱红的宫殿上,青灰的石板路上,还有乌兰的付丧神身上,像是天空落了一场无言的朱泪,一片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一层,不多时,就将他们全都埋在了樱瓣之下。
被樱花覆盖的那个男人沉默的像是无言的器物,但是那样的美貌却依旧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安珍大人。”
男人垂着眸,像是已经站立着,陷入了沉睡。
唤人的侍女便提高了嗓音:“安珍大人!”
这时,那沉默的如同器物一样的男人才做出了反应。他睁开了眼睛,一弯鎏金的月亮睡在他的眼底。仅仅只是这一微小的举动,男人身上所有的美都鲜活了起来。
“是在叫老爷子我吗?”
似乎和平常的安珍大人不太一样?但是侍女并没有多想,她深深地低下了头,恭敬又难掩哀痛地说:“是陛下在唤您去御驾前……安珍大人,陛下、或许撑不住了。”
侍女说完后,却没有如意料之中听到这位深受陛下宠爱的安珍大人对于陛下即将逝去的哀痛的只言半语。僧侣安珍能有现在的地位,都是靠着陛下的宠爱,这一点,他本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
但是“僧侣安珍”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啊。”
是惋惜的语气,但却是同看到樱花飘零,对于许久不能再看到这美景一般的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惋惜。
就像是在说:不过是一场樱花凋零,罢了。
*
但在场的其他人是无法做到如同付丧神一般淡然处之的。
今日本来是天皇举办的降除妖魔、宣传佛道的难得的盛典,却被忽然出现的蛇怪打破了。那号称能降服万妖的大师在蛇怪面前却束手无策,还是陛下身边的新宠安珍僧人和他的武士击退的蛇怪。愤怒的朝廷将铁块一样的和尚推入了监狱,但是受到了惊吓的天皇却依旧还是病倒了。
那是如山倾塌一般的病。本就不年轻的天皇最终屈服在惊吓之下。
天皇陛下虽然是一位喜好奢华的天皇,但却是有专心治世的,而他也在皇位上做了那么多年,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位天皇的存在,不好也不坏,但已成习惯。如今天皇陛下膝下没有子嗣,如今忽然地要去了,这天下,怕是又要乱了。天皇死了,受苦的却依旧是他们呐。
种种的因素使得来来往往的人们都迷茫无助,眼眶湿润。但穿梭于他们之间,身着深蓝狩衣的男人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他从人群中间穿过,似乎所有悲伤、痛苦、迷茫都无法沾染到他身上。
他就像是从月宫下来赏一场樱花的仙人,立刻就要回到天上去了。
也许是被这样的他震慑了,守在寝殿门口的侍卫都忘了盘问身份,就这么叫他进入到了帝王身畔。
寝殿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床上的天皇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没有一个侍女候着,想来是天皇挥退的。
听到了脚步声,那咳嗽声被极力地压抑住了:“是安珍吗?”
“安珍”——真实身份是付丧神的三日月宗近没有回答,只是缓步朝缀满纱帘的龙床边走去。
但是天皇并没有追究三日月宗近的失礼,他似乎是在某种臆想里听到了回答似的,又或许是本就对其纵容到如此地步,天皇只是侧耳聆听那脚步声,感觉就离自己两三步的时候,天皇笑了一下:“你能来我很高兴,安珍。”
脚步声又停了下来。此时,天皇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了,他却始终没有掀开那层纱帘。
“安珍啊,再过来些吧。我看不到你的脸啊。”天皇陛下压抑着咳嗽的请求透过薄薄的纱帘传了过来。
这时,三日月宗近才开口说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陛下命令过,不允许我靠近您。”
天皇苦笑了几下,到最后,连笑声也嘶哑:“安珍,别气啦。再靠近些、穿过那些扰人的纱帘,到我的视线中来吧。我不想在最后,还是只能透过纱帘看着你。”
于是天皇宠幸的“安珍”依言照办。
天皇的眼睛也不眨,紧紧盯着那道如云雾的纱帘被缓缓掀开,先探进来的是一只玉雕一般修长的手——“安珍”的手,再是纹绣着精美暗纹的深蓝衣料——“安珍”的衣服,从裂缝中可以窥见的身体轮廓,肩膀比想象中的更加结实也更加宽阔——“安珍”的肩,乌兰中缀着的金穗随着行动微微晃动在耳畔,抬首望过来的眼睛里,含着一弯月亮——至此,全须全尾的“安珍”就来到天皇陛下的面前了。
的如同月亮拨开了乌云一般,那轮明月,终于还是来到自己身边了。
三日月宗近也是第一次见到天皇的真容。很奇怪的是,天皇如此宠幸着“安珍”,却始终没有与其卸下帘幕,真正见一次面。
所以这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初遇”。
在天皇认认真真地将“安珍”的每一寸都尽收眼底的时候,三日月宗近也在仔细地注视着这位历史上以长寿闻名的天皇陛下。历史上记载了其如何长寿,三日月宗近却会正在目睹他的逝去。就如樱花终将凋零一样,不论这位天皇在位时有多么伟大,留下多少传奇,最终还是要迎接他的凋零。
过了许久许久,已经将三日月宗近的所有都烙印在脑海里,确保再也不会忘却,而轻快地笑起来的天皇出声:“安珍没有被我吓到啊,真好。”
三日月宗近闻此,笑了一下:“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呢?”
天皇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问到了,哽了一下,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美好的笑颜,又轻又缓地说:“那或许是我一直在害怕吧。安珍那么好看,我却那么丑陋。就算是被你那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我都会感到无状的恐惧啊。”
“为什么呢?”三日月宗近坐在了天皇的床边,依旧注视着那张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风采的苍老面庞,“您并不丑陋,只是老去了。只是变成了所有人类老去后,都会变成的模样罢了。”
“但我可想不出安珍变老的模样啊。”天皇说。
不会改变模样的刀剑付丧神配合地回答:“在变成那样之前,吾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模样,说不定还不如您如今英伟呢。”
“这样啊……这样啊……”重复着这句话。
“哎,真好啊,原来安珍并没有嫌弃我。”天皇笑了起来。
“哎,真可惜啊,早知道安珍不嫌弃的话,我就不用费那么多功夫,早些与你见面就好了。”一滴清泪顺着皱纹沟壑落在了苍白的发间。
天皇安静地哭了一会儿,三日月宗近也安静地看着他哭泣。
天皇忽然又笑了:“安珍你啊,果然是从天上、从月宫里来的仙人吧。”
“今天过后,我就将再也看不到你了吧?”
“安珍”沉默着,默认了。
天皇的笑容更大了些许,但是泪关却像是年久失修一般,不断地淌着清泪。
“我知道的,安珍你一开始其实并不想留在我身边的。”
“只是为了靠我做什么,才呆了下来。”
“但是我依旧好高兴啊。”
“安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没有做天皇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叔伯也好,兄弟也好,臣子也好,都是我的敌人。”
“而我唯一的友人,唯一一个能倾听我心事,不嫌弃我的落魄,忠诚地陪伴着我的,只有那轮月亮。”
“安珍,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是天上的月亮来到了我的身边。”
“……但是就像那轮月亮不仅仅是照耀着我,同时也照耀着所有伤害我、我恨着的人们一样。安珍你,也不是属于我的吧。”
依旧是沉默。
天皇紧闭着眼。他的眼睛本就已经看不真切了,刚才又淌了泪,酸胀难开,便干脆闭着双眼。反正,最想留在记忆里,带到黄泉下的美好事物,已经深深地刻在眼里了。
但是在这个时刻,天皇的脑海却是一片清明,这或许是回光返照,又或是别的什么,但天皇能听到自己口齿清晰地,依旧在试图挽留这轮明月。
“安珍,留下来吧。”
“你喜欢樱花的话,我们就把它作为国花吧。”
“你喜欢神佛的话,宗寺里就不再信仰别的神明。”
“如果觉得孤立无援的话,我就把皇位传给你。安珍,留下来吧。”
打断了天皇仿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语的是,来自“安珍”的话语。
“对不起。”
这句话像是掐断了天皇所有的力气,天皇沉寂了下来。
但代替他说话的,是刚才一直沉默的“安珍”。
“吾必须得回到主君的身边。”
那难道比天下之主的位置更加重要吗?
像是知道了天皇的疑问,“安珍”不问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