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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位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结论。对这个结论,不光张先生摇头,连科幻作家康不名也大为摇头,“十分之一光速,太高了,几百年之内的人类科技肯定达不到这个程度。”不过,也许是他不想引起过度的悲观,又立即改口说,“不,不,我说‘肯定达不到’恐怕过头了。科技史上很多发明是突发的、超常规的,比如,没有一个科学家预言到电脑,但它突然出现了,而且其发展的迅猛超乎预料。所以,如果在这一百年内出现某种全新的飞船驱动技术,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天乐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还没有考虑其他负面因素,包括:灾变区域是否会扩大?很可能要扩大的,但还没有得到观测证实。甚至——在原来的‘温和膨胀’和新出现的‘急剧收缩’的交界处,会不会产生撕裂,撕出一个无法渡过的封闭的弱水河,把人类圈在里面?可能大家以为真空无所谓撕裂。但真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层结构,否则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弯曲,不可能产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语气强调着,“请大家注意,这种从温和膨胀转为暴烈收缩的突变是宇宙一百三十七亿年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能这句话说得太大了,那就改为:至少人类从未经历过。这种现象是全新的,我们不能只凭‘想当然’就贸然做出臆测。”他照例停顿一会儿,让干爹对自己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译,“总之一句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局域塌陷太邪门,在弄清其产生原因之前,无法预估它所造成的裂纹沿哪个方向扩展、扩展到什么程度——但詹先生刚才说得对,事态非常紧急,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只能边走边摸索。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

这个结论几乎斩断了所有的希望。屋里的气氛更加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看见没人发言,楚天乐笑着说:

“刚才康先生说咱们这片宇宙得了绝症,实际上我从五岁起就得了绝症,是在恐惧的煎熬中度过的童年。后来多亏我干爹,”他看看旁边的马士奇,“在我七岁时果断地告诉了我实情,斩断了我的后路,反倒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整个人类被置于绝境后能够迸发出怎样的勇气?也许它能够让不可能变为可能。所以,我们几个刚才的估计可能太悲观了。”

会场气氛略有松动,人们都笑着向楚天乐示意。他们并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这个勇敢的大男孩给大家的心灵送来了一股小小的暖流。旁边的鱼乐水欣喜地挽起他的胳臂,现在她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大男孩确实刮目相看了。

此后的自由发言阶段基本冷场。今天与会的都是一流科学家或技术专家,但他们都是谨慎的人,不会在心中无数的情况下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这场灾变太突然,平静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为万丈瀑布,常规的经验现在都失效了,这让睿智的科学家们心中一片茫然。人们一直说科学可以改造自然,但这儿的“大自然”其实是指“局域环境”。从没人敢说科学可以改造整个宇宙。对于宇宙来说,人类仍然是、恐怕永远是一群蝼蚁。鱼乐水注意到,贺老同样是眉峰暗锁。这位干臣在处理各种事件时一向游刃有余,但那些事件都是人类内部的角力,而现在是人类同上帝角力,两者不具可比性。现在要想做出决策,并非依赖人生经验,而是依赖科学上的直觉,贺老对此并不擅长。比较起来,会场上最有底气的是楚马二人,他们隐然成了会场的中心。这是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他们是五年前做出的发现,所以比别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时间,多了五年的心理准备。鱼乐水特别惊异于楚天乐这个大男孩。从刚才的发言看,他的知识面、视野、个人修为、心态气度、天文方面的专业造诣等无疑已达到很高的层次。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的腹内一定装满了书,不是文学书而是科学书,这些内在知识是他外在气度的支撑。在他病歪歪的身体内,天才之火熊熊燃烧,光是在旁边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热。

她不禁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冷漠自闭的绝症男孩。他是如何在十五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这样大幅度的转型?鱼乐水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愿望,想深入地、近距离地了解他,写一篇访谈。至于这个“天大的”噩耗——管他的,即使它明早降临,鱼乐水也不会在今晚自杀,她会咬着牙挺到那个时刻来临。既然如此,不妨敞开胸臆,遂着心愿干几件事,反正其他尘世俗务,像工作啦、前途啦、婚姻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大树将倾,顾不上这些漂亮的鸟蛋了。对,就这样决定。她从遐思中走出来,听见贺老在说:

“喂,后排的诸位,今天你们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但是否也选个代表说一两句?”后排的人互相看看,没人主动发言。贺老点名道,“小林,你说吧。”他向大家介绍,“他叫林秉章,国家发改委的首席智囊。”

四十岁出头的林秉章从后排站起来。显然这也是个为人谨慎的人,思考一会儿后,才字斟句酌地说:“一般民众恐怕很难相信,摄谱仪上小小的蓝移就意味着一场大灾变。但虔诚信奉科学的人会相信的。”众人默默点头,但他随即转变了口气,“不过——虔信者则容易迷失客观性。”

这句话虽然委婉,实际是对灾变预言的严重质疑。詹、徐、马、楚四人互相看看,显然不同意他最后这句话。詹翔叹道:

“我们也希望这是一次谎报,只是,摄谱仪没有信仰,不会失去客观性的。”

虽然会场气氛一直很滞重,这句话还是让大家绽出微笑。林秉章本人也大度地付之一笑,坐下了。贺老做最后的总结:

“今天本来就是个务虚会,原本就没想要明确的结果,就开到这儿吧。请各位专家认真思考,下次会议最高层要参加的,希望那时你们能给出一些实在的建议。刚才小林的简短发言很有价值,它包括两点:1、这场局部宇宙塌陷的灾变究竟是不是完全真实?2、如果真实,如何说服一般民众包括决策者相信?这两点要做过细的工作。还有,请小詹小徐继续同世界各天文台协商,争取把公布日期尽量推迟,哪怕多争取一天也是可贵的。”詹翔想说什么,贺老猜到了他的意思,抢先说,“当然,推迟过久也可能造成非官方的泄密,那样更不利,这个时间点你们自己权衡吧。你们还要同各天文台协商,提前拟出一个发布消息的通稿,我的意见是,在通稿中尽可能把灾变淡化。这不是瞒报,而是对社会负责。不妨把康先生和小楚刚才说的意思揉进去。这点上我和他俩看法一致,我就是不信,突然之间人类就走到绝路了,没一点法子可想了,老天爷不会这样操蛋!另外,在发布之前注意保密,尤其是你,半路闯进来的鱼记者。”

鱼乐水干脆地说:“贺老放心,我会把嘴巴严严地贴上封条。”

“马先生和小楚,散会后你们是否回家?我安排直升机送你们。”

马士奇说:“我们在街上转一转,傍晚回吧。”

鱼乐水立即说:“马伯伯,天乐,我也要去你们家!”马伯伯和小楚都欣喜地点头,鱼乐水高兴地挽上两人的胳膊。她的高兴在眼下的气氛中未免显得“没心没肺”,贺老下意识地摇摇头,沉闷地说:

“我要赶快回京向上头汇报。唉,我真不愿意把这个结果端给他们啊。散会!”

5

楚马二人难得出山,下午办了一些私事:理发、逛街、采购。鱼乐水把汽车托付给农家旅馆保管,陪着两人在集镇上转悠。傍晚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包括贺老送的礼物,坐直升机去马家。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小兵,姓朱,机上还有两名武警护送。夕阳已经与山顶齐平,霞光映着满山的绿色。宝天曼的山势有个特点,虽然悬崖陡峭百丈深渊,山顶却是平的。直升机落在山顶,武警们扶两位残疾人下来。鱼乐水跳下直升机,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飞瀑,松涛声声,空气清冽,到处是合抱粗的巨树。真没想到,在中国的腹心之地,在被华夏民族开发数千年之后,这儿还保留着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区。武警送二人回住处,鱼乐水跟在后面,拨拨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茑萝,伏到清泉上喝口水,与红腹锦鸡和虎凤蝶相嬉,颇为自得其乐。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渗入心中,让她心中的阴郁消散了大半。

小楚的病状已经相当严重了,会场上鱼乐水没有觉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会儿,他已经明显支撑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百般推辞,马伯伯柔声说:

“乐乐,就让武警同志背你吧。”

楚天乐不再坚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鱼乐水心头一沉,不由想起十五年前小天乐执意不要妈妈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武警背的。看来他已经病入膏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快到马家时,她看到不远的山顶上有一幢白色建筑,球形屋顶,顶部分成双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说过,马伯伯过去是学天文的,后来干实业,资产过亿。可惜正值人生高峰期时遭遇一场车祸,妻女都死了,自己则失去了左腿,心灵上受到重创。后来马伯伯把公司交别人打理,自己来山中隐居,重拾青年时对天文的爱好。因为山中没有灯光污染,便于观察星星。但鱼乐水一直不知道,原来马伯伯还在这儿建了一座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难怪他们俩能有那个发现。

天乐妈任冬梅在院门口迎接。鱼乐水老远就看出她有孕在身,应在五个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认不出天乐妈了。十五年前邂逅这对母子时,天乐妈憔悴衰老,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妇;而现在她脸色黑红,身体壮硕,倒像是不足四十岁。她步履轻快地跑过来,先握住鱼乐水的双手,匆匆问了她父母的安好;再从武警背上接过儿子,在躺椅上安顿好;又忙着为客人端茶倒水。两位兵哥没有多停,喝了几口水就返回了。天乐妈连声感谢着,出门送他们离开。

鱼乐水也跟着出去了。她对天乐妈的怀孕,对她与马伯伯的关系有一点儿隐秘的好奇,想避开俩男人侧面打探一下。不过根本用不着她“侧面”探听。送走武警,天乐妈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点难为情,但随即很爽快地把话挑明了:

“乐水姑娘,你会不会笑话我?快五十岁了,还挺着个大肚子。再说我和马先生之间也没名分。我俩也想办结婚证的,只是天乐他亲爹没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关系,手续挺麻烦。我得照顾两个残疾人,难得下山,就这么拖下来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没名分也没啥。我这两年像入了迷,非想为马先生生个娃,你知道他没儿没女,那场车祸中他的独生女跟妈一块儿去了,我得给他在世上留条血脉。他今年已经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造人,人活着不都是为了留后?”

鱼乐水听得止不住发笑。这位没多少文化的女性如此看待人生,头脑实在简单得可以。不过细想想,她的话其实正好提炼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学家说,生物的天性实际就是八个字: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她刚才说的“活着”和“留后”正是这八字天条的口语化,而且是最简化最精辟的表述。她又想起十五年前跟爸爸来这儿游玩时,爸爸曾介绍过这一带是盘古神话的发源地【注释3】,这些华夏神话已经同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互相渗透在一起。它是在社会表象下流动的一条暗河,平时不为人们所察觉,但它无比强大,无比长久,凡间的法律、政治、时尚之类花哨东西根本撼动不了它的根基。天乐妈接着说:

“我说要给他生个娃,马先生也打心眼里乐意……乐水你笑啥?笑我不守礼数?”

鱼乐水呵呵地笑了,“哪里哪里。我是听你说话觉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会这样守旧僵化。我觉得能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儿,名分什么的根本不用理会。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着说。”

天乐妈很高兴,“天乐也一再劝我生一个,他说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干爹。他这么说了,我才最后下定决心。”

鱼乐水心中一震。迅速扫一眼天乐妈,那双目光此刻非常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听天乐妈用平静的语调谈论天乐的死亡。这种平静令她震惊,不过此后慢慢就习惯了。天乐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儿子燃烧了一生的爱。但十几年来她一直与“死神”耳鬓厮磨,已经把它当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员,生与死就是这样很“家常”地无缝对接。看着天乐妈,鱼乐水不免生出一个联想,她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山间一棵老橡树,树不高,树冠不大,远说不上清秀水灵,但它扎根在石缝中,生命力极为顽强。她刚刚提到了死亡,鱼乐水不由想起楚马发现,试探地问:

“阿姨,那爷儿俩出去开了一天会,你知道是啥内容吗?”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知道。是啥子楚马发现,直白说,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可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不是说我不信服那爷儿俩,他俩都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没法儿说,连国家都请他们去讲课,这事儿一定不会假。古人说五百年有一劫,这就是一劫了,让咱这辈人赶上了。不过劫数有起就有尽,就像女娲娘娘那时,天也塌了半边不是?把天补补,人还要活下去,老天爷不会那样没良心,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说,就是五百年后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误我把肚里的娃生下来。子生孙,孙生子,五百年还够传二十代呢……乐水你又在笑啥?”

鱼乐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胸臆中的阴郁在笑声中全都消散了,“没啥,没啥。阿姨,听你说话我就是觉得痛快。阿姨,我得在这儿多住几天,多听你说说话。阿姨你欢迎不?”

天乐妈乐坏了,“那还用说?我早就盼着见到鱼家人,你们可是俺娘儿俩的大恩人啊。”

马伯伯的山居简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山泉,从院中流过,在地上汇出一汪水池,那儿应该是居家的水源。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家中的摆设相当简单,但书房里是一圈满墙式书柜,堆满了各种书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领域的大部头,这让山居的“仙风”中又加上了科学的“道骨”。在这样的仙境中,尤其是陪着任阿姨这样开朗的人,那个阴暗的前景至少是暂时地远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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