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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像影子,”我这样回答她,并没考虑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先是盯着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双眼一亮,跳起来跑到无花影树阴的空旷处,并腿站直,双手亦垂于身侧,抬头平视我,尽量保持不动,说:“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后一片金色阳光,并无阴影。原来现在日头高照,恰逢正午,她以这种收缩的姿态直立,自然是几乎看不见影子的。

“影子在哪里?怀吉在哪里?”她笑问。

我朝她微笑,并不回答。

“笨呀!”她为我下结论,随即告诉我她认为合适的答案,“你可以这样说:‘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公主心里。’”

她在阳光下天真无邪地笑着,并未留意到我彼时的震惊。我想她根本没觉出这语意里的暧昧,只是当一个事实来陈述,例如,云朵浮于烟波上,杨花飘在宫墙里。

带公主回到仪凤阁,她午后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厅中,问我公主在后苑时的细节,我说了一些,至于“影子”一节,自然略过不提。

当时俞婕妤也在,听后叹道:“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气也忒好了,若换作是我,被张娘子这样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诘她一下:‘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自从你得宠以后,怎么这宫里新生的孩子没一个长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难道她发疯,咱们也跟她一般见识么?话说回来,她也可怜,女儿生三个没三个,心情自然好不了,话说得难听点,我们也就暂且忍忍吧,犯不着这时候跟她争辩。”

“心情不好就可以乱咬人了?”俞婕妤不以为然,又道:“我家崇庆没了的时候,我可没想到张口乱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庆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闻言黯然道:“可不是么,最兴来薨时,我哭得多伤心,但也没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兴来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时,今上曾梦见神人相告“最兴来”三字,故以此为皇子小名。豫王资质端硕,今上非常喜爱,可惜未过半年即薨,今上与苗昭容悲痛欲绝,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儿子,苗昭容泫然欲泪,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说这些干什么?倒惹姐姐难过。”

苗昭容叹道:“不关你事。我们姐妹同病相怜,说什么彼此都明白,无须解释。”

俞婕妤点头称是,感叹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这么远?宫里像她这样嚣张的主儿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边有聪慧贤淑的大家闺秀,也有温柔和顺的小家碧玉,却为何如今偏偏宠这么个俳优出身的破落户?虽说她是有几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么?”

张美人的身世我也曾听人说过。她父亲张尧封进士及第,但早卒,母亲将她托付给张尧封的从兄张尧佐抚养。张尧佐后来要去蜀地做官,称路途遥远而不肯携从弟的几位孤儿孤女同行。张美人母亲无以谋生,无奈之下将女儿卖给魏国大长公主家为歌舞伎,自己改适蹇氏,又生了个儿子。大长公主将张美人送入宫,纳于禁中仙韶部。那时张美人年纪尚幼,宫人贾氏见了喜欢,便把她收做女儿来抚养。张美人做了几年俳优,直到后来在章惠太后宫遇见今上。现在既有宠,今上与她都不再提这俳优生涯,对外声称她是先帝沈婕妤的养女,但宫中人自然不会忘记,私下常如俞婕妤这样,称她为“俳优出身的破落户”。

“你入宫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个缘故。”苗昭容向俞婕妤解释张氏得宠原因,“有次她跳舞给章惠太后看,太后觉得她生得可爱,便留她在身边。官家小时为章惠太后抚育,对她极为孝顺,成年后亦不忘晨昏定省。张娘子那时年纪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发现她养的小白兔死了,喉头有伤,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有人对她说,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时有只小耗子从她脚边跑过,她见了怒从心起,提着裙子满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进来,见这情景,从此便对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纳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官家就是喜欢她这点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许在他眼里,这便是宫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罢……后来又有人跟张娘子说,那小兔子其实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杀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以后,张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顺意处,便怀疑有人害她。现在女儿没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确实在后苑搜出个布偶……”话未说完又忙转而言道:“她这么张狂,想必宫里怨恨她的人确也不少。惹出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摆摆首,低叹道:“谁知道呢……”

此时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刚才官家遣人来问公主好些了没,你去张娘子阁中回禀官家罢。”

我颔首答应。俞婕妤见她们聊张美人事时我一直侍立在侧,特意微笑叮嘱道:“可别向旁人提起我与苗娘子说的话。”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开口对婕妤说:“这你大可放心。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却比很多老宫人都还稳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只把他当自己人。”

我再至翔鸾阁,张美人已不在院内,应是哭得久了,被人搀扶入内休息。今上见我进来,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细问我公主情形,状甚关切。

这时有一群内侍列队而入,皆手捧数疋紫罗。今上转朝院内做法事的僧人,道:“众僧各赐紫罗一疋。”

宫中做法事,众僧例赏有定制,紫罗不在其中,应是今上推恩特赐的。

僧人们纷纷谢恩。不想今上话锋一转,竟认真嘱咐他们:“来日你们从东华门出宫,须多留意,要把紫罗藏在怀里,别让内东门司的人看见,否则,台谏会有文字论列。”

众僧答应,相互转顾间却不禁流露出诧异神色。两侧宫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谏官的,听见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发现今上神情不对,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吓了回去。

他本来对众僧说话是和颜悦色的,但提及“内东门司的人”时目色便冷了下去。语罢,脸上仍清冷萧索,犹凝寒霜。

一听“内东门司”我立即想起了张茂则先生。联系此前我在今上面前提到他时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张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为他掌宫禁人物出入,见官家多赏了人财物,便去告诉谏官?

内东门司离中书门下及诸馆阁很近,要与外臣联系非常容易。可再一细想,今上却也不是经常随意破格特赐财物予人,张先生应该也不会为这种事惹皇帝不快。我这样疑心,相当幼稚。但官家不喜张先生,又是为何?

尚在胡思乱想,没听见今上唤我。直到他略略提高声音再唤我名字,我才如梦初醒,肃立听命。

“走,去仪凤阁,我看看徽柔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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