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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安和惶恐中,高劲松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三天。
陈明灿和张迟给的那两万块钱实在是太烫手了……
自打收下黑钱的那一刻起,一股无形的包袱就象座山一样压在他心头,让他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这压力太大了,被人揭穿被俱乐部严厉处分的可怕下场就象个幽灵一样死缠着他不放,让他不敢出门,更害怕人看见他的惶恐和慌张,他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三天里他除了训练和就餐之外,哪里都没去,连队医室和健身房也没踏进一步,就呆在寝室里,开着电视,躺在床上或者埋在沙发里**。他现在就连回应队友们招呼的勇气也没有,更别提和别人交流什么;只要别人的目光扫过他,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团;无论别人说点什么话,他都会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可只消片刻之后他就再也想不起别人到底在说什么。他总觉得别人已经知晓他收黑钱的事了,而且别人也一定在议论这事,教练组和俱乐部已经知道了,正在开会讨论怎么收拾他们几个……他肯定会被开除的,然后这事会飞快地传遍所有俱乐部,到那时就再也不会有俱乐部愿意给他一份合同。他就象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畏惧地等待着那灾难性的一刻。他变得精神恍惚,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训练时根本就打不起精神,还为此被郑昌盛骂了好几回。就在今天下午训练时,他还因为走神被恼羞成怒的老教练一脚踹到草窝里。也就是被老头踹的那一时刻,他的头脑才算有些清醒,人也显得有点精神。他趴在地上,咧着嘴为这一脚感到几分欣喜——还好,看来俱乐部还不知道自己干下的龌龊事……
他现在就扎煞在沙发里发呆,对电视晚会上变幻的人物和色彩视而不见,对主持人一段段使人发笑的机智对话充耳不闻。即便房间里空调开到十足,汗水还是不停地从他额头和鼻尖往外冒,喉咙里也干涩得象被火烧灼过一样,就算吞咽口唾沫,也得费许多力气。
不该收下那笔钱!他又一次为自己的愚蠢行为后悔,并且懊恼地使劲锤打着快耷拉到胸口的头。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再也不可能说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收下这笔肮脏钱,假如别人再质疑他跳出来揭发这事的动机的话,“分赃不均”的评判是肯定跑不掉的,这也肯定会断送他的前程——至少踢球的事是别想了,哪家俱乐部也不会收留他这个有前科的人。所以他也不敢主动去找俱乐部。而且他也舍不得那两万块钱,虽然它们摸着都烫手,但是这也是钱啊,假如这事最终没有曝光的话,他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吞掉了吗?陈明灿做事一向很稳妥,应该不会走漏风声;张迟吃到嘴里的肉不比陈明灿少多少,他也不会去张扬。但是别的人会不会去说呢?只要稍有动静,他们就全部玩完!这样看来他应该主动去找俱乐部澄清事实,承认错误……
他不断地陷入悔恨和侥幸的怪圈中,头脑中千头万绪,纷扰得就象一团乱麻。
他不禁很是羡慕陈明灿和张迟他们。同样是收了钱,可他们就象没事人一般坦坦荡荡,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就在晚饭后,他们还商量着给酒店前台打了电话要小车,说是要进城去“轻松一下”。他们也随口邀约了他,在他拒绝后就没有坚持,说说笑笑便去了。
想着他们的轻松模样,他不禁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不能和他们比,他们是主力,俱乐部眼下的光景让孙峻山和郑昌盛暂时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可自己不一样,象自己这样的小蚂蚱,俱乐部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喊自己自己就卷铺盖滚蛋,自己就没可能再在这空调房间里多呆一个晚上……
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大,还很有节奏,可这敲门声就象在高劲松耳边敲响了一面铜锣,更象是直接扣在他心尖上。惊惶失措神智恍惚间,他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模糊地看见,助理教练戴振国揎门走进来,并且仔细地查看着他的脸色,担忧地说了句什么。
看见高劲松额头鬓角都是汗,面色红一下青一下,嘴里也唯唯诺诺囫囵不清楚,戴振国摆摆手,示意他别起来,又关心地重复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这一次高劲松听清楚了。他用两条软绵绵的胳膊使劲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给戴振国让个座,又急中生智为自己找到一条说得过去的理由:“我看电视看得睡着了。做了个噩梦,让梦给魇住了……”
看他要去泡茶,戴振国拦住他,说:“别倒水了,我就是路过进来看看的。让梦惊着了,你去洗把脸就好……”
洗罢冷水脸,高劲松这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出卫生间拘谨地坐到床边,陪着戴振国聊天。他一时闹不清楚戴振国来做什么,说是在教练组查房吧,时间又太早,说是刻意来和自己谈心吧,为什么又没看见郑指导?难道说这谈话是郑指导的意思?自己要被球队重用了?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浮现出现就被他自己摁回水底——上午的战术准备会上已经公布了明天比赛的首发名单,他还是雷打不动的替补啊。
“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转转。”戴振国笑着说道。他酒量浅,刚才和几个俱乐部官员在外面吃了点酒,就觉得头晕沉沉的,别人都趁着酒兴去唱歌,他也不想显摆自己的破嗓子,再加上他也素来不喜欢热闹,索性便谢绝了邀请,回来找球员说说话——球队成绩不好,队员们的情绪也很低落,虽然连他自己都只剩下几分盼望着天上掉馅饼的侥幸心理,可后面还有六场比赛呀,一样得好好踢,踢好了,这帮子球员明年才能有出路……
说了会闲话,看出来戴指导不是为收黑钱的事来套自己的话,高劲松心里那颗高悬着的石头这才渐渐放下来,也就慢慢放得开了,便把本省省队解散前后的经过还有这一年多以来自己以及三五个要好队友眼下的处境一一说了,这也让戴振国好一阵唏嘘。
“那你们省的少年队和青年队呢?也一同解散了?”戴振国问。他退役之后一直从事青少年足球工作,在国内好几个足球落后地区呆过,还在巴基斯坦工作了三年,因此上他更关心这个省的足球基础现在是个什么样。
还能怎么样?成年队都解散了,梯队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少年队和青年队里都有几个人去了外省,他们是尖子……”至于其他人,他们的境况已经用不着高劲松来述说了。
戴振国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叹着气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前头足协把乙级联赛更命为甲B联赛,原本就是想着能让这个‘甲’字为足球落后地区多保留一些火种,这也能为这些地方的球员教练们多谋取点福利,可你们这里本来就不是体育大省,经费也不象别的地方那样充裕,为了保成绩,有些一直不出成绩的项目不得不砍掉——只可惜了你们的甲B资格。要是能再坚持一年,哪怕能再坚持两个月哩,说不定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便足球项目搞不下去,甲B的资格也能卖上个好价钱,你们这些球员也不会受那种罪。”
戴振国这更象是感慨的话让高劲松默然。
看着快到球员熄灯休息的时候了,戴振国就站起来告辞,高劲松把他送到门口时,他回过身来嘱咐道:“明天的比赛对球队很重要,你也早点休息。”安静的走廊里就只有他的话音在袅袅回荡,既单薄又苍白,这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凄凉。很明显,绝大多数的球员都不在寝室里,甚至不在宿舍里。
他想对高劲松再说点什么激励话,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只说了句:“比赛,首先是为你自己踢的……”就埋头走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高劲松楞了半天。直到躺在床上时,他都在琢磨着戴指导这句话里的滋味。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东西,却又象什么都不明白。迷迷糊糊中,他慢慢地坠入梦乡。
这个晚上,他再没为那该死的黑钱经受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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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赛会组委会的特意安排,还是新时代的运气实在太差,他们所有的八场小组赛都是比赛日的第一场——下午三点开球。这个时间正是每天气温最高的时候,炽热的阳光让大地成为一只巨大的蒸笼。站在场地这边,横隔着场地的对面看台上,一切物事似乎都象笼罩在一个并不是那么纯净的玻璃罩里一般在轻微扭曲摆动。灰蓬蓬的整齐水泥座位闪耀着刺眼的白光。连体育场播音员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有气无力,当新时代换队员时,没有一个观众的体育场里回荡着播音员那没有丝毫水分的省城腔普通话:“……七号上,十一号下。”
这是一场激烈程度比气温还高的比赛,从主裁判吹响开场哨时,比赛双方就立刻进入了状态,当上半场第二十四分钟新时代的七号队员被体育场工作人员抬出场地之后,场上气氛渐趋白热化……
空旷的场地里充斥着球员的呼喝怒骂。人和皮球碰撞时发出的闷响随时在场地上的各个位置响起。偶尔会有瞬间的寂静,似乎刚才还乱纷纷的球场突然间就曲终人散,可我们仔细地倾听那渐渐消逝的诸般声响时,忽然间,重重一声皮球与腿脚的碰撞声之后,立刻就是一片惋惜声喝彩声叫声喊声笑声骂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句地道的京味普通话。
“压出去!压出去!……”
下半时最好的机会啊!又没进……
郑昌盛叹息着坐回教练席上。就在半分钟之前,新时代的角球造成对手禁区里一片混乱,对手接连四次破坏自己的队员接连三次射门,最终也没能破门得分,张迟最后一脚射门时兴许还碰到了防守队员的身体,可早就失去位置的北京兴仁的守门员神使鬼差地竟然用脚把球拦了一下,接着皮球就象点燃了的火箭一般冲天而起,远远地落进了自己这方的后场。
在球场上北京兴仁禁区里扎堆的球员就象潮水一样涌出来,忽啦啦地扑向新时代的半场。
新时代的总经理兼领队孙峻山嘟囔着难听话,失望着坐下来,用手在自己满是油汗的脸上抹了一把,又毫不在意把满手的汗液都抹到笔挺的裤子上。他还很不雅观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转过头似乎想对郑昌盛说什么。可老教练那严肃的表情让他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回去,悻悻然地从另一旁的戴振国手里接过两支纸烟,分了一支给郑昌盛。
他凑在戴振国的打火机上点燃烟卷,却偏着脸望着郑昌盛,小声地问:“郑指导,咱们有机会么?”
郑昌盛压根就没理会这个愚蠢问题。他手里夹着烟卷,只是挺直了腰杆,半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局势,思考着怎么样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可他一时半会也的确拿不出什么主意。这全都是因为场上的情况实在是太乱了。
自己的球队根本就没有什么有意识的配合,更谈不上什么战术,更多的时候其实就是把皮球大脚踢到对手的半场,然后任凭两个高前锋去自己寻觅机会。对手北京兴仁也是这样,什么战术都没有,后卫和两个后腰的职责就是把皮球踢到前场,在混战中去试试运气。双方都没有什么战术指导思想,也没有目的和富有成效的组织,这就造成大部分时间里双方都在盲目地向前进攻,直到对手有效地瓦解这次进攻为止,同时也带来另外一个很有趣也很可怕的现象,有很多次双方都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区域里投入了四五个进攻和防守队员,拼命争抢皮球的控制权,全然忽视了临近范围里的大片防守空白地带,这个时候郑昌盛就不禁为自己球队的命运攥着一把汗,或者暗暗地祈祷厄运降临到对手的头上。可惜这两种情况到目前还没有出现。就在几分钟前,三个北京兴仁的进攻队员和前后参差布防的六个新时代的防守队员都集中到禁区前沿这一小段距离上,在他们的左右两翼,就是防守的空白区,要是这个时间有一个北京兴仁的队员从边路包抄接应的话,那就很有可能在新时代的防线上扯出一个破绽,并且有机会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可北京兴仁的队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一个人从两翼上去接应,他们在向前的跑动中还在继续朝中路靠拢,这实际上是帮助新时代的防线变得更加紧凑,也更有层次,然后这次中路强行进攻就被新时代顺顺当当地瓦解了。
危险暂时解除了。郑昌盛满意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他不禁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对手,北京兴仁的主教练也正一脸懊丧地望向他。两位主教练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们俩认识,是从青年时代起就很熟悉的队友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