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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飞机的时候,她甚至想,万一他残废了,她马上就跟他结婚,马上。只要他还肯要她,她马上就嫁给他。

旅客通道里竟然有医院的人在等着她,其中一个她还认识,是邵振嵘他们科室的一位女大夫,为人很好。杜晓苏原来总是跟着邵振嵘叫她大姐,大姐平常也很照顾他们,有次在家包了春卷,还专门打电话让他们去尝鲜。没等她说什么,大姐已经迎上来,一把搀住她说:“晓苏,你要坚强。”

这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要生气了,她一直很坚强,可是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她近乎愤怒地甩开那位大姐的受:“我自己走!”

在车上她一直不说话,那位大姐悄悄观察着她的脸色,可是也不敢再说什么。到了医院,看到熟悉的灯火通明的二号楼,她一下车就问:“振嵘一定住院了,他在哪个科?骨外?神外?他伤的重不重?在哪间病房?”

“晓苏……”那位大姐有些吃力地说,“下午在电话里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要坚强地面对现实……邵医生他……已经……正好遇见塌方……当地救援队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没有抢救过来……”

她看着大姐的嘴一张一合:“滑坡……意外……为了病人……牺牲……”

那样可怕的词,一个接一个从大姐嘴里说出来,那样可怕的词……杜晓苏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

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只是被魇住了。只要用力睁开眼睛,就会醒来,就会知道这是一场梦,就可以看到邵振嵘,看到他好端端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再或者,医院里这些人都是骗自己的,他们串通起来跟她开玩笑,把邵振嵘藏起来,让自己着急,急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他自然会笑嘻嘻地跳出来,刮她的鼻子,骂她是个小傻瓜。

她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总觉得,怎么可能,这一切怎么可能?一定是弄错了,要不然,就是自己被骗了,反正不会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因为他叫她等他。他那样守信的一个人,连约会都不曾迟到过,他怎么会骗她?

他们在一旁说着什么,她全都不知道。她垂下头,闭起眼睛,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像她承诺过的那样,她要等他回来。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病床上了。她默默数着点滴管里的点滴,希望像上次一样,数着数着,他就会突然推门进来,望着她。原来他看着她时,眼睛里会含着一点笑意,嘴角微微抿起,他笑起来左颊上有个很小的酒窝,不留意根本看不出来,但她就是知道,因为他是她的邵振嵘。她爱他,所以他最细微的神情她都一清二楚。这次他一定是在吓她,一定是。他也许是受了很重的伤,也许真的残了,所以他不愿意见她,因为他心理上接受不了,或者他最终不打算原谅她。但没有关系,她会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就像上次在医院里一样。

可是她数啊数啊,也不知道数到了多少,直到一瓶药水滴完了,再换上一瓶。身边的护士来来往往,心理医生每天都来同她说话,常常在她病床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循循善诱,舌灿莲花。但任凭那医生说破了嘴皮子,她就是不搭腔。

因为他们都在骗她。

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这样爱她,即使她曾犯过那样大的错,他仍叫她等他。他怎么会舍得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的。

父母已经闻讯从家里赶过来,忧心如焚。尤其是妈妈,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反反复复地劝她:“孩子,你哭吧,你哭一场吧。你这样要憋坏自己的,哭出来就好了。”她还没有哭,妈妈倒哭了,不停地拭着眼泪。

而她微扬着脸,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她的邵振嵘不见了,可是他一定会回来,他曾那么爱她,怎么舍得撇下她?他一定会回来,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回来。

最后那天,妈妈跟护士一起帮她换了衣服,帮她梳了头,扶着她进电梯。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浑浑噩噩,任人摆布。

踏进那间大厅,远远只看到他,之看到他含笑注视着她。

她有些不懂得了,一直走近去,伸手抚摸着那黑色的相框。照片放得很大,隔着冰冷的玻璃,她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唇线,他曾经笑得那样温暖,他一直笑得这样温暖。这张照片很好,可是不是她替他拍的,她有点仓皇地回头看,在人堆里看到了振嵘的保姆赵妈妈,于是轻轻叫了声:“赵阿姨。”她记得,牢牢记得,春节的时候振嵘曾带自己去见过她,赵妈妈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亲自下厨熬鸡汤给她喝,还送给她戒指,因为她是振嵘的女朋友――赵阿姨也被人紧紧搀扶着,不知为什么她今天竟然连站都站不稳,几个月不见,赵阿姨的样子憔悴得像老了十年,连头发都白了,她一见到杜晓苏,眼泪顿时“噗噗”地往下掉。杜晓苏挣脱了妈妈的手,向着她走过去,声音仍旧很轻:“阿姨,振嵘叫我等他,可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赵阿姨似乎哽住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昏过去了。厅中顿时一片大乱,几个人涌上来帮着护士把赵阿姨搀到一旁去……妈妈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泪流满面:“孩子,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她不傻,是他亲口对她说,叫她等他。她一直在这里等,可是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他说过回来要跟她谈,他这样爱她,怎么会不回来?他这样爱她,怎么会舍得不要她?

她一直不明白,她一直不相信,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他们把她带到那沉重的棺木前。那样多的花,全是白色的菊,而他就睡在那鲜花的中央,神色安详。

她迷惑而困顿地注视着,仿佛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们一寸一寸地阖上棺盖,直到赵阿姨再次哭得晕倒过去,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只有她木然站在那里,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已经丧失,仿佛一切都已经不存在。

邵振嵘的脸一寸寸被遮盖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被遮盖起来,他的整个人都被遮盖起来,她才骤然明了,这一切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没有骗她,他真的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他。

她发疯一样扑上去,父母拼命地拉住她,很多人都上来搀她,而她只是哭叫:“妈妈!让我跟他去吧,我求你们了,让我跟他去,我要跟他在一起!妈妈……让我跟他一起……”

更多的人想要拉开她,她哭得连气都透不过来:“让我跟他一起,我求你们了。邵振嵘!邵振嵘!你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手指一根一根被掰开,旁边的人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她哭到全身都发抖,只凭着一股蛮力,想要挣开所有人的手,把自己也塞进那冷森森的棺木里去。因为那里有她的邵振嵘,她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她听到自己的哭声,嘶哑而绝望,如困顿的兽,明知道已经是不可能,可是只拼了这条命,不管不顾不问,她只要跟他一起。

所有的人都在拉她,都在劝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凄厉得如同刀子,剜在自己心上,剜出血与肉,反反复复:“让我去吧,让我去吧,你们让我去吧,邵振嵘死了啊,我活着干什么?让我去吧,我求求你们了。”

妈妈死命地拽着她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孩子,你别这样!你这样子妈妈该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啊……”

她拼尽了力气只是哭,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这一霎那涌了出来。她这样拼命地挣扎,可是她的邵振嵘不会回来了,他真的不会回来了。任凭她这样闹,这样哭,这样大嚷大叫,这样拼命地伸手去抓挠,可每一次只是抓在那冰冷的棺木上。一切皆是徒劳,他是再也不会应她了,他骗她,他骗她等他,她一直等一直等,他却不会来了。

她的嗓子已经全都哑了,她再也没有力气,那样多的人涌上来,把她驾到一边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弄走了他,看着他们弄走了她的邵振嵘。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只要跟他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可是他不等她,他自己先走了。

妈妈还紧紧地抱着她,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妈妈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而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抬走棺木,她什么声音都已经发不出来了,如同声带已经破碎。

她已经没有了邵振嵘。

她这样拼命,还是不能够留住他一分一秒,命运这样吝啬,连多的一分一秒都不给她。她是真的绝望了,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发出最后支离破碎的声音:“妈妈,别让他们弄走他……妈妈……我求你了妈妈……别让他们弄走他……”

妈妈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终于就那样仰面昏倒下去,倒在父亲的怀里。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扶住她,牢牢地按住她,而她无助似初生的婴儿,她已经丝毫没有办法了,连她最信任最依赖的妈妈都没有办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整个天地都在她眼前轰然暗去。城市的夏天,总是有突如其来的暴雨。天气在顷刻间就已经变化,落地窗外只可以看见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大块大块的云团铺陈得极低,低得如同触手可及。这样的天空,仿佛是电影里某个未来城市的镜头。巨大的玻璃窗上落满了水滴,横一道纵一道,然后又被风吹得斜飞出去。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亦低沉而压抑,所有的人心情都不是太好。以房地产为首的盈利项目,连续两个季度业绩下滑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大老板今天终于从北京返回上海,几个月来积累下的问题不得不面对。看着雷宇峥那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孔,所有的主管都小心翼翼,唯恐触到什么。

“灾区重建我们不做。”雷宇峥用一根手指就阖上厚达半寸的企划书,“竞争激烈,没有必要去掺和。”

负责企划的副总脸色很难看,虽然公司注册地在北京,但一直以来业务的重心都在上海,很多大的投资计划,都是以上海这边的名义做的。这次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将细致详实的企划案策划出来,可是还没有报到董事会,只不过是例会,就已经被这样轻易否决掉了。

灾区重建?

雷宇峥几乎冷笑:凭什么?凭什么去重建那片废墟?

谁也不知道,那天他是怎么赶到震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达那片塌方乱石的现场。站在那片塌陷乱石前,他是真的知道没有半分希望了。可是他很冷静,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当地救援的部队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终于把那辆压瘪了的救护车刨出来,当时医疗队的领队,一个大男人,直挺挺站在那里就哭了。他们是医生,他们全是见惯生离死别、见惯流血和伤痛的医生,可是在灾难和死亡面前,一样的面如死灰,只会掩面哭泣。

是他亲手把振嵘抱出来的。振嵘的全身上下,奇迹般的没受多少伤,脸上甚至很干净,连身体都还是软的,可是因为窒息,早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时间太长了,太长了……他等不到他的二哥来救他,就已经被深达数米的泥土湮去了最后的呼吸。

他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父母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最亲密的手足,那个从小跟着他的小尾巴,那个跟着他软软地叫他哥哥的小不点,那个甚至还带着乳香的豆芽菜――邵振嵘自幼身体不好,所以家里给他订了两份牛奶,早上一份晚上一份地喝着,于是他身体上永远都带着一股奶香气,让他小时候总是嘲弄这个弟弟“乳臭未干”。

“乳臭未干”的振嵘一天天长大了,变得长手长脚,有了自己的主见。振嵘考进了最好的重点高中,振嵘执意要念医科

,振嵘去了国外继续念书……有次出国考察,他特意绕到学校去看振嵘。那天刚下了一场大雪,兄弟两人并肩走在学校的马路上,雪吱吱地在脚下响,四周都是古老的异国建筑,振嵘跟他说着学校里的琐事,卷着雪花的朔风吹在他脸上,振嵘像小时候那样眯着眼睛。那时他才突然意识到,振嵘竟然跟自己长得一样高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都会活得很久,活到头发全都白了,牙齿全都掉了,还会坐在夕阳下的池塘边,一边钓鱼,一遍念叨儿孙的不听话。

那是他最亲密的手足,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抱着振嵘坐在飞机上,整个机舱空荡荡的,谁也不敢来跟他说话。他想他的脸色一定比振嵘的更难看,他不许任何人来碰振嵘,最后下飞机,也是他亲自抱着振嵘下去的。

大哥已经赶回了北京,孤伶伶的几辆汽车停在停机坪上。那样远,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他几乎要抱不动了,振嵘不再是那个轻飘飘的病秧子了,振嵘是个大男人了。大哥远远地走过来,不做声,伸出胳膊接过了振嵘。千里迢迢,他把他最小的弟弟带回来,交到大哥手里。两个抬着担架的小伙子只敢远远地跟着他们。大哥走到车边去,把振嵘放下来,放到车上准备好的棺木里。他在旁边帮忙,托着振嵘的头,低头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两颗眼泪从大哥眼里掉下来,落在振嵘的衣服上。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掉眼泪,永远风度翩翩,甚至比父亲还要冷静还要坚毅的大哥。他站在车前,看着风把大哥从来一丝不乱的头发全吹乱了,看着他脸上的两行泪痕。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安慰父母。虽然将振嵘带回了北京,但他们甚至想要不合情理地阻止年事已高的父亲去看振嵘最后一面,所有又把振嵘送回上海,将追悼会放到上海振嵘的单位去举行。因为大哥和他都知道,有着严重心脏病的父亲,实在无法承受那种场面。

怎么也不应该是振嵘。

他是全家年级最小的一个,他是全家最疼爱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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