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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然别开视线,经历过上次那件事,再见到他总不似从前坦然,不自觉往李墨亭的身边躲了躲,这闪躲的姿态落入沈寒溪眼中,便勾起一些不满,只是当着李墨亭的面不好发作出来,只冷冷地睨着她,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悦。

李墨亭道:“老祖宗的意思是,婚仪一切从简,不预祭告,不特颁诏,只需让钦天监择一个吉日,让墨姑娘直接搬入储秀宫便是。圣上却怕委屈了墨姑娘,特意嘱咐下来,各项仪式可以从简,但不得马虎,需在昭告天下,行过谒庙之仪后,再迎墨姑娘入储秀宫。“

看向身畔女子,玄眸中蕴着温淡笑意:“不经过采选便直接封后,本朝还没有先例,墨姑娘这么年轻便要执掌这偌大的后宫,连我都有些心疼。这二日墨姑娘便辛苦一些,随我熟悉一下内廷各司,日后进了储秀宫,各项事务上手得也能快一些。”

也不知他说这些话是有意还是无心,宋然敛眸立在一旁,不去看沈寒溪的脸色,一副乖巧的姿态:“有劳李掌印指教了。”

沈寒溪眸中闪着冷光:“封后这样的大事,圣上可问过了内阁的意思?当年永睿帝一直想立陈贵妃为后,内阁一句‘有悖典礼’便将诏书给驳了回去,他老人家可是临退位都没能如愿。”

李墨亭却淡定自若:“陈贵妃没有势力可依仗,墨家却是云州望族,又有老祖宗撑腰,谅那些大人们再挑剔,也不敢从鸡蛋里挑骨头,沈大人说是不是?”也不等他回应,瞧了一眼天道,“不耽误沈大人公务了。出来时还有些阴凉,眼下这太阳越来越毒了。跟着的也没点眼力见儿,墨姑娘细皮嫩肉的,晒伤了不知多少天才能养回来。”

他虽是宦官,但向来都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平日里将宫里的娘娘照顾得多了,各方各面都极体贴入微。他不似沈寒溪,委委婉婉地便将自己的命令传达了。身后跟着的小宫女闻言,忙告了个罪,匆匆忙忙将带着的伞打起来。宫中除了帝后和皇子女这样的主子,从来都禁伞,但他贵为掌印又得太皇太后喜欢,即使把伞打到乾清宫的大殿檐下,也无人敢有半句意见。

与沈寒溪错身而过时,宋然忍不住抬头,越过那绢里青纱的伞檐,极快地看了他一眼。

随李墨亭走出很远,眼中还留着他那极冷澈的眉眼。

任她再装作不在意,到底是欺骗不了自己,这些日子,她十分想他。

那晴天里用来蔽日的伞制不大,打不住两个人,宋然也没有觉得太阳有多毒,见那小宫女举得辛苦,道:“给李掌印打着就是,我无妨。”

在她看来,身边的这个男人倒比她还要细皮嫩肉些。他的模样生得阴柔,细眉修目,比女子还好看。

李墨亭却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伞柄,亲自掌伞,道:“姑娘家,合该娇气些。”

司礼监掌印是十二监的首尊,亲自给她撑伞她倒也受之坦然,想起那日他及时带人来仁寿宫,才解了她的一场大难,感激地对他道:“先前的那件事,还没有谢过李掌印。”

“墨姑娘说的是哪一件事?”他眉眼弯弯,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在装傻,“墨姑娘是主子,我们这做奴才的见了主子,满肚子装的都是讨好,若是真的做了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待你日后母仪天下,不要忘了我的好就是。”

宋然不出声,但身边这人生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可他是聪明人,不说破不点透,只悠悠提醒她:“我在这宫里待了十几二十年,经历过两朝更替,看了多少旧人离开,又看了多少新人填进来,都是活生生肉做的人,谁进来之前没点儿放不下的事儿、放不下的人?还不是都得认命。即使心里头不认命,表面上也要让人觉得你认了命,认命才能保命,有命在才不愁没有柳暗花明。”

宋然一顿,问他:“李掌印也有放不下的人吗?”

她这问题倒是新鲜,迄今为止还没人敢这般直白地问他,他一个太监要是有人放不下,说出去反倒教人笑话,可是他不回避,道:“十五岁的时候瞧上过一个人,父亲犯了案,她作为犯官的女眷充入掖庭,生得娇娇弱弱的但是很不认命,死的时候也就是墨姑娘这样的年纪。”

他的脚步顿下,越过伞檐看向不远处的太液池,太液池上,有一片葱葱郁郁的睡莲。

“名字里有个莲字,溺死在睡莲底下说不定也是她的命。“

宋然听着他说话不由得有些伤感,本也不是讷于言表的人,可是这情况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

他的声音却是极释怀的:“说不定她此时已经投胎生了个好人家,我也没什么好放不下。只是偶尔会想,若是那时我的手再长一些,是不是能拉她一把。可她跟了一个阉人,日子也未必好过,一辈子让人瞧不起。”

身畔姑娘却板着脸,认真道:“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内宫那么多事都要你做主,谁敢瞧不起你?”

李墨亭笑笑,继续往前走,低道:“多谢墨姑娘。”

这几日,宋然跟着李墨亭熟悉内廷的各项事务,她聪明,明白他的提醒,并不做多余的反抗,认真学宫里的各种繁缛的规矩,反倒没功夫去想沈寒溪。不想他,头脑才能保持清醒。唯有保持清醒,才有空去整理很多事情的头绪。

沈寒溪如今能动用的兵力只有鸾仪卫,但是他想要成大事,便要想办法对付谢七的神督军和宫中禁军,廷卫司中许多武将是出自虎踞营,即便他可以策动一部分虎踞军造反,可是只要兵部一个调令,便可召集十二卫的兵马勤王,即便虎踞军全部造反,也会很快被镇压下去。

他只能利用虎踞军牵制十二卫的极短时间,逼迫天子下诏退位。

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闪失。

若他想赶在自己与天子大婚之前动手,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天子虽然势弱,但太皇太后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太平的局面被打破。

越是思考,她的心就越发的沉。她总觉得,这是一个陷阱,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他往里面跳,可他又好像没有退路。她想要见他一面,将自己的担忧说给他听,可是又怕见到了他,再次像上次一般,只会越来越乱。她能想到的事,他一定也想到了,又何需她为他担心?

太昌元年,六月初四,距离大婚仅隔三天。

这一日,一份紧急奏报由浙江按察使周广通亲自送至京师,紫极殿上,天子听完他的奏报,不由得自龙椅上起身:“你说什么?!“

浙江一带前阵子爆发的鼠疫刚刚有平息的迹象,又因一场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雨再度失去控制。一些乱民受人煽动,高喊着天子无道,反抗朝廷,虽然很快就镇压了下去,但是以此事为引,各地皆有乱民揭竿而起,要求天子处置奸臣,平息老天爷的怒火。

百姓对廷卫司的怨念自然不是一日两日,廷卫司负责侦察、逮捕和审问,手腕非一般残酷,以至于大靖百姓提起锦衣郎这三个字便又惧又怕,沈寒溪治下虽严,但他人在京师,对于刘明先那般的下属鞭长莫及,刘明先之流仗着他的恩威,在底下作威作福,也极大地搞臭了廷卫司的名声,如今,百姓积压了十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这所有的怨气,都集中发作在了沈寒溪这个总指挥使的头上。

世人皆说他是佞臣,那么他便是佞臣,如今这天灾人祸,皆是上天的警示。还有人将此前浣花河上楼船爆炸一案翻出来——当初天降雷霆都没能炸死他,说明他不是一般的妖孽,若是再放任他活下去,大靖离亡国也不远了。

周广通将情形如实禀报完毕,望向立在殿上神色淡漠的男子,眸中不禁充满复杂的情绪,但只一瞬间,他所有的复杂便都凝成一道冷光。

即便此人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他也不能护短。

学生不走正道,他这个老师也有责任。

“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廷卫司向来以雷霆手段镇压百姓,也怨不得百姓听了几句妖言,就怨声载道,天下纷然。依老臣所见,为今之计,不是将妖言惑众之人找出来,杀鸡儆猴,也不是立刻出兵,镇压平乱……”

他冷冷地看了沈寒溪一眼,沉声道:“而是满足百姓的要求,惩奸,除恶。”

周广通是三朝元老,这朝中许多人都曾是他的门生,以他在朝中的威望,说话自然极有分量。在他之前,虽然有不少人暗中表明过这样的想法,却无人敢当着本尊的面这般直接的弹劾。

这件事的当事人却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立在那里犹如一尊雕像,没有任何人能从他那张精致的面孔上瞧出一丝半点的裂痕。

他嗓音懒懒地响起:“周大人虽没指名道姓,但本官可听出来了,惩奸除恶,是指学生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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