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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马山的丛林中一片漆黑,公孙胜岩害怕马失前蹄跌落山涧,只能下来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行。直觉告诉他不能往官道走,更不能走水路,只能在山里边走边躲,但是具体要去哪,他并没有计划。天黑之前自己还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如今却落魄到连一个能吃口热饭喝口温茶的老百姓都比不上,短短几个时辰的工夫,这其中的落差令他完全难以接受。公孙胜岩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逐渐地发现自己丢失了方向,山中林深草密,他努力往四周看了看,什么也辨别不清。这样下去到了天亮自己也未必能找到逃生的路,更差的情况是他又绕回了来路,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公孙胜岩想了想,决定先牵着马往高处走,等待视野开阔了,再做决定该这么办。
上山的路更加艰难,落马山这些年从来都是被人绕着走,除了猎户和药农,谁愿意顶着杂草毒虫在山里瞎转悠,更何况还有传言说山中有跳尸,更是把一些胆小的人们吓得光是靠近就双腿发抖。公孙胜岩倒是不太相信这些传言,人死如灯灭,他倒情愿尸体能跳,甚至能说话,这样一来,也可以问问死去的公孙广孝,到底是谁杀害了他和雨生,再栽赃到自己的身上。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公孙胜岩听到有溪水哗哗的声音,这才觉得自己从周雪那里离开之后,一口水都没喝上,现在嗓子眼就像是厨房做饭时的烟囱,火烧火燎的。
公孙胜岩牵着马顺着声音找到水源,发现不远处是高余七八丈的绝壁,下面由于天色暗黑,什么也看不清,水流从山上顺着山势冲下来,然后在自己的脚下拐了一个弯,从绝壁上直泻而下。公孙胜岩仔细看清了面前水的流向,找了一块大青石后面没有落叶的地方,把缰绳随手放在身边,弯下腰先习惯性地洗了洗手,接着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一旁的马儿突然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不停地用蹄子蹬着地,脑袋在黑暗中左右摇摆,晃得缰绳直作响。公孙胜岩心里感到奇怪,站起来把手在身后擦干净,抓住缰绳,然后不停地抚摸马儿的鬃毛试图让它安静下来。他不确定身后有没有公孙家的追兵,在幽静的山林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马儿却越来越慌,最后竟然长鸣一声,丢下一旁的公孙胜岩,朝着来路飞快地跑了。
“呵呵,果然是一匹好马。”黑暗中不远处有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听着似人非鬼,公孙胜岩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贯足心,控制不住地打了好几个激灵。
“什么人?”公孙胜岩往后退了几步,扶住手旁的一棵树,大声地问道。
“送行人。”尖厉声音的主人不再躲藏,从林中踩着枯枝落叶走到距离他不远的对面,咯咯地冷笑着。
公孙胜岩警惕地看着对方,对方说完话之后便不再做声,从宽大的长袍内取出一个东西,随着他口中的念念有词,公孙胜岩发现这个东西像蝈蝈笼一样,却只有蝈蝈笼的一半大小,浮在半空中颜色不断变换,最后变成了奇异的紫色,表面仿佛还有水波在流动,来人果真就是鬼修杨方。公孙胜岩觉得形势不妙,这个送行人看样子是送自己去阴曹地府的,于是撒腿就跑,刚刚迈出一步的距离,蝈蝈笼内射出一团影子,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在这没有边际的山林里,这团从蝈蝈笼里钻出来的影子在空中飞行,来去自如,完全没有可能从它的面前逃脱。公孙胜岩面对着这怪异的事情,求生的勇气战胜了恐惧。来人毫不客气,语气冰冷,这团影子看着也是阴森恐怖,自己与他们无冤无仇,根本就不曾见过,恐怕他们和公孙广孝的死有着直接的关系,目的也是要暗害自己。怎么办,公孙胜岩用眼角瞄了一下身旁不远的高崖,下面是山林?是水潭?还是突兀的岩石?他不知道,但是眼前的这个形势,逼得他必须要搏一下。
“雨生,你不是死了么!”公孙胜岩对着来人的侧后方大喊了一声。
杨方听见他喊雨生的名字,心生疑惑,雨生前日在自己的面前已经死得透透的凉得硬硬的,难道真是冤魂不散,竟然躲过了自己的察觉?都说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杨方此刻也不敢大意,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转过身子往侧后方看过去。身后只有黑漆漆的灌木杂草,再就是冲天而长的高大乔木,哪来的什么雨生。
“兔崽子,竟敢在我的面前耍花枪。”杨方心里骂了一句,扭头回来,却看见公孙胜岩再次掉转方向,朝着高崖绝壁直冲过去。
“死也要死在我的手里!”杨方恼羞成怒地大喊一句,公孙胜岩身后的黑影瞬间变作一团蓝色的骷髅,以极快的速度对着他的后心直扑过去。公孙胜岩哪还有时间回头再看,眼看离高崖还有几步的距离,身后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逼自己而来,他索性突然一个变向,接着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踩,膝盖微弯,接着整个人向前纵身一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对着高崖跌落下去。
杨方坚决要取公孙胜岩的性命,空中的蓝色骷髅头追势不减,眼看就要扎进公孙胜岩的后心,突然间公孙胜岩脑后金光一闪,一个萤火虫般大小的光点从他飘飞的发梢中迸射出来,毫不躲闪地撞上了追击的骷髅头。接触的一瞬间蓝色骷髅头像一具被弹丸射中的花瓶,脆生生地碎成无数块,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骷髅头变成的碎片纷纷开始在空中融化,变作袅袅上升的亮色青烟。随着撞击产生的力道,公孙胜岩在空中失去了平衡,翻滚着落下了山崖。
杨方原本以为公孙胜岩是个普通人,杀死他和杀死一只笼中的小鸡有何区别,没有想到他脑后居然会有残魂护佑,而且这一丝残魂居然如此霸道,再次重新收回术法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金色的残魂和自己饲养的鬼头相撞兑子,然后硬生生地遭受了术法的反噬,鲜血吐满前胸不说,灵魂力也遭受了强烈的打击。他原本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小鬼修,几十年以来四处找寻机会修法器炼魂魄,在帮派内阿谀奉承,好不容易在术法上小有成就,这个鬼头是他最为倚重的,也是最珍惜的。如今一击之下居然灰飞烟灭,曾经的努力都付诸流水。杨方觉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捂着自己的胸口跌跌撞撞地晕倒在了灌木丛中。
公孙家直到天亮,还一直在追究公孙胜岩逃跑的事情。两个看守的家丁自然是躲不过惩罚,此刻早就被捆了起来,面朝公孙广孝的尸首跪着,二人脸上都肿得老高,头发凌乱面带死相,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的苦头,公孙胜丘也真是一个狠毒心肠的人,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是需要用心全力演戏的时候,他绝不会保留一丝,让外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因为家人被暗害堂弟又出逃之后,陷入悲痛和狂怒,但是又努力保持理智的人。公孙胜华情况略好,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平日里的作风,不争不抢,只是埋头玩自己的,再加上他和堂兄公孙胜丘一贯以来的良好关系,所以并没有被绑住,只是和那两个家丁一样,跪在公孙广孝的尸体前,不敢抬头。
整个事情经过三人的分别口述,已经很明了了,就连马厩的马倌,也被喊来对质。公孙胜丘计划内就没有想把公孙胜华怎么样,他是想通过这件事情,一来堵死公孙胜岩自我辩解的路,二来抓住公孙胜华的痛脚,让他必须支持自己成为少家主,三来也让公孙家所有的人看看,他作为附和年龄的少家主候选人,既有杀伐决断,也念兄弟情谊。公孙胜丘坐在正当中的靠背椅上,看着面前跪着的三人,表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既然公孙胜岩被你放跑了,派出去追拿的人也空手而回,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想必略做思考便能清楚。二爷爷虽然已死,但是天理昭然,真凶没用多长的时间就露出了马脚。我念你本无歹意,只因为被兄弟感情蒙蔽了双眼,冲动之下做了蠢事,也就不再追究。这原本就是家丑,从哪开始就到哪结束,但是这段时间你不能再离开公孙家半步,借此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至于你们俩,”公孙胜丘稍稍偏了偏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家丁,“从哪来就回哪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等下吃完了早点,去账房把银钱结了,就此和公孙家再无关系。但是有一点你们要给我记住,公孙家的事情,始终是家事,你们看管不力放走了疑凶,原本是要见官的。碍于我堂弟公孙胜华的关系,不再追究你二人,可要是离开公孙家之后,外面要是有关这件事情的风言风语,那休要怪我旧事重提不讲情面。”
二人听了连忙扭过身子来给公孙胜丘磕头致谢,这个结果明显是对他二人最好的结果,而且居然还有工钱可以结算,他俩千恩万谢了一番,直到发自肺腑地哭得涕泗横流,公孙胜丘才止住了二人,让他们起身换身干净衣服,准备余下离开公孙家的事情。两个家丁又是一番磕头感谢,这才转身离去。
公孙家的家人从头至尾看了这一切,从心底里觉得公孙胜丘果真是一个能挑大梁能堪大任的后人,心里的天平不自觉地就开始倾斜,最开始一些还怜悯公孙胜岩,站在公孙胜岩一边但是又不好说话的人,现在统统开始信服起公孙胜丘来。原本公孙家就是家主一人胜百人所言,多年来所有人在这个规矩下已经习惯,很多事情都不愿去仔细考虑,只需要听命执行便可,如今两个家主相继离世,一时间群龙无首,眼看偌大一个家族就要变为一盘散沙。公孙胜丘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做事果断且全面,还无时无刻不维护家族的声望,比负罪潜逃的公孙胜岩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家人散去之后没过多长的时间,天色便开始大亮。公孙胜丘一直没有等到杨方的回复,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以杨方的能力,弄死一个公孙胜岩自然是不在话下。放跑公孙胜岩的真实目的也就是要在他逃亡的路上取他性命,以此永绝后患。公孙胜丘睡不着,沏了一壶浓茶,坐在房间里一边喝一边考虑接下来的事情。首要任务是把公孙广孝给葬了,说起来公孙广孝对自己倒也是百般疼爱,出此下策实在是形势所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公孙胜丘在心里对自己重重地说了一句,不再去想什么对错,只希望天黑之后能尽快得到杨方的消息。
公孙广孝死去的消息在公孙胜丘的要求下,变成了一个谁都不能当面相互提的禁忌,至少在抓住公孙胜岩之前,这就是一个家族的雷区。对外大家一致不主动提及,只有当人问起来时才宣称因为老太爷的去世,作为家主的公孙广孝伤心过度,半夜睡觉时突发重疾,还没来得及去请霍大夫,便匆匆地撒手人寰,留下悲痛欲绝的一大家子。对内公孙胜丘一直强调丧事速办速决,公孙家上下几百人要吃饭要生活,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接连安排两大丧事,恐怕生意上会有重大损失,况且公孙广孝的遗容也无法见人,就不便再通知亲友吊唁了。说起公孙广孝的遗容,真是让人看了都不寒而栗,他双目圆瞪,眼皮怎么也放不下去,脸上被砍得横七竖八的刀口,鼻子都掉了一半,剩下一个黑洞洞的鼻孔,突出的颧骨位置皮肉像水牛的嘴唇一样翻出来,露出了红红白白的骨头,凡是见到的家人,都忍不住一再痛哭。
雨生的遗体作为家奴,原本是没有资格在同天下葬的,但是因为二人死得凄惨,主仆二人在黄泉路上多少也能做个伴,况且就这样把雨生的遗体交还给他的家人,势必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是非,于是公孙胜丘和公孙广顺几个长者略作商议,便和公孙广孝的遗体一齐葬了,又给雨生家打点了不少的抚恤金。雨生家人见公孙主家出手阔绰,显得宅心仁厚,人死又不能复生,便拿了银钱,不再讨要雨生的遗体,反而认为能把雨生葬在公孙家的坟山里,是他上世修来的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