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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阳春三月时,君稷山依旧白雪皑皑,山上白梅如雪,雪如白梅。
茫茫大雪中,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女子身影缓缓移动,她走入梅林,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轻轻将梅枝上的雪拨开,然后撇断一枝拿在手里。
她乌发如绸,
只是已被君稷山的风雪染白。
…
一
我与卫珩初相识,是我十六岁那年。
我自小长在折砚楼,不知父母是谁,不知家在何方,只知晓折砚楼便是我的家,即使它残酷如同炼狱,而楼中的兄弟姐妹、长辈晚辈们便是我的家人,即使他们冷血如同蛇蝎。
折砚楼是九州最大的江湖组织,富可敌国,楼中武艺高强的死士数不胜数,楼主之位却至今空悬。大侍女图珠说,那是因为至今无人能参透寒魄十式的第八式,唯有修炼至第八式才可任折砚楼楼主,可大多修炼寒魄十式的人修不过第四式便走火入魔而死。
我未曾见过前楼主,听说他是九州大地几百年来唯一一个将寒魄十式每一式都修炼到完美至极的人,生了一副颠倒众生的容貌,只可惜在我出生前几十年便逝去了。
《九州·折砚志》记载,数百年前创建折砚楼的那位楼主是个女子,我在折砚楼的停渊阁见过她的画像,折砚楼楼主的画像都是花了重金请全天下最厉害的丹青师所绘的,画像上她就已经十分惊为天人,可书上说远不及她本人的十之一二。但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以及寒魄十式是不是初代楼主所创,上百年过去,早已无从得知。
只是书上说因初代楼主是女子,女子体质本就阴寒,修炼了寒魄十式这等极寒的招式,就更无法孕育生命,因而收养了许许多多被抛弃的婴孩到折砚楼中,再培养成死士,也因此,楼中女子更多些。
后世对此评价颇多,可我总觉得成为死士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这些从小在折砚楼长大的人,哪个不是命如草芥?倘若没有折砚楼的收留,怕是如同蜉蝣,朝生,暮死。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陈惠王七十年,炁刑长老命尚在楼中的人尽数到庭中去,为了迎接让所有人等待了几十年才有的一位新楼主,卫珩。
炎炎夏日,隔着蝉鸣与空气中的荷香,我遥遥望见那个十八九岁光景的男子,身披雪白狐裘,垂目抬眸间仿佛须臾便开了满树芳华流光,他的皮肤如同白玉一般,却透出些苍白,看着有些病态,微垂的长睫下那双眼里好像盛满了初春时的融雪,眼角眉梢似乎都带着些温和又夹杂着疏离,乌发上束了个嵌玉的发冠,缀着玉珠的发绳从两侧垂下,他只淡淡睨了一眼下方众人,眸光清清亮亮又似乎很冰冷。
世间真会有如此风华绝代的男子吗?我一时间不由得看呆了,顿时明白了“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是何意,只觉着他整个人像画里走出来的,却又远比画好看上了太多太多,什么面如冠玉、芝兰玉树这样的词儿也配不上他,最后只能想出个“珠玉在侧,自惭形秽”,半晌才回过神悄声对身旁的姬略说:“卫珩……不,楼主他真是生了副好皮囊。”
姬略是我在折砚楼中最好的朋友,她虽心如铁石,为人冷漠无情,却真心待我。她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便是如此,也抵不过初代楼主画像上的美艳,可惜我并未见过她。
姬略向来是个冷冰冰的性子,沉稳如她居然也在这时轻声回答我道:“你想到他身边去吗?可我……却要到他的兄长身边。”
我注定要去到卫珩身边的,我与图珠共事多年,就是为了等待侍奉我们的主子,新任的楼主,即使很有可能几十年也等不来一个楼主。
我拿胳膊轻轻碰了碰姬略,低声嘀咕了句:“大热天的……这新楼主怎么穿的这样多啊,真是个奇怪的人。”话毕,便见庭中原本站得整齐的人都散了开来,想来是散会了,却不料此时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动听悦耳:“那个红衣裳……”
是姬略吗?折砚楼中唯一喜欢红裙的便是姬略,其余人大多喜欢穿深色衣袍,一来耐脏,二来也不会太惹人注目。可姬略那张好看的脸本就已经备受瞩目。
“……旁边的姑娘留下。”
我讶然的抬眸望着他,却无法从他的双眸中看出任何喜怒之类的情绪。
彼时庭中人已散去,只余下我与卫珩,烈日将他的皮肤照射的更显白皙。只见他朝我缓步踱了过来,想起折砚楼的规矩,我旋即跪了下来,叩道:“楼主饶命。”
卫珩顿住了脚步,我却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他那双月白色银纹织锦的靴子,上头居然用浅丁香色的细线淡淡勾出些不知是什么花的轮廓,本就正值暑热,我感觉到我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额前的一些发丝贴在了皮肤上。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婳吾,微婳霍奕,别鹜分奔’的婳。”
“怎么,你怕我?”
“回禀楼主,折砚楼第三训,如有对楼主言语不敬者,杖责三十;举止不敬者,鞭笞五十。”
折砚楼的规矩是出了名的严苛,刑罚更是可怖。我忽忆起,我十三岁时,因不慎将炁刑长老的佩剑摔到了地上,被扔进百虫窟,遭受百虫噬咬,最残酷的是,从百虫窟出来后,还须被人强迫抹上一种去除疤痕的药,那药沾了伤口,仿佛带了倒刺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身上,痛彻心扉。
折砚楼有条不明文规定,凡是女子,不可有疤痕。
正如是胡思乱想时,我被卫珩扶着站了起来。这才瞧见他雪缎滚边的袖口用银线勾勒了大片的栀子花,不细看只觉得是白色的锦缎上笼着月辉,袖子下那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脉络,整只手没什么血色,和他整个人一样。
“如今我是楼主,自然我定下的规矩才算数。”
我抬头看着他,一时间又失了礼法。
“我修炼寒魄十式时遭了反噬,虽捡回条命,可哪怕是夏日也极为畏寒。”
原是这般。嗯?原来他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可他为何要同我解释?他是楼主,做任何事自然都有他的道理。不过经卫珩这么一说,我想起流传已久的一件事,修炼寒魄十式之人,注定活不过三十岁。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不过我看《折砚志》时确实发现上头记载的每一任楼主皆是薄命之人,我蹙起眉头,在心中思量着该不该问一问卫珩,他却已经转身走远。
走到栀子树下时,他回过头与我的目光对上,竟勾唇笑了。
“长得这样好看,整日只低着头岂不可惜了。”
那样的笑我从未见过,或许再无人能笑得比卫珩更生光彩,那个笑容在他脸上太过摄人心魄,我只觉满园兰芝芳馥都得为他倾倒。哪怕是十几载后,我仍能记起,那时分不清空气中的是荷香、栀子香还是卫珩身上的香气,树荫下光影斑驳,他微微上翘的唇角,轻轻挑动的眉梢,以及目中的绝代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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