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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辛一一扫过众人,他目光落到什么地方,在那里站着的捕快就羞愧地将头低下。

来回扫了人群一眼,百里辛缓缓将视线收回来,却并不回答捕快的问题,“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

说罢,他转身朝着牢房的方向走去。

他走后,捕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现场一片沉寂。

很久之后,有一名捕快才开口说话:“是我们错怪先生了。”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爆竹的导火索,瞬间让捕快之中炸开了锅。

“是啊,本来那天我还怪他只是小题大做。”

“你知道我那天是怎么想的吗?小林想进咱们衙门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说了好几次想当师爷。虽然先生很优秀,比小林还要优秀,可咱们就是说,如果先生不是县太爷他的小舅子,最开始能轮到他吗?”

“最开始如果有咱们张捕头的坚持,这师爷就是小林的呀。”

“小林本来没拿到师爷就不开心,那天早晨师爷的那个样子,又好像在故意针对小林。咱们毕竟认识小林认识得早,再加上小林是咱们头儿的弟弟,咱们看着就觉得好像是外人占了自己孩子的地盘,还要把自己孩子赶出去。这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现在想想,先生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么凶过了?他为什么非要针对小林?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小林才是杀害师爷的凶手?”

“可不嘛,我现在都在怀疑,头儿之所以亲自动手去抓小林,还是受到了师爷的指点。”

“师爷当时没当着我们的面指出来,那是给足了我们面子啊。”

“知道,却能不说出来,这何止是给足了我们面子,还给足了头儿的面子。头儿这么刚正不阿的一个男人,自己兄弟杀人的事情如果是别人当众说出来,头儿得多难受啊。”

“对啊,先生真的是一个顶温柔的人了。”

“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愧疚,当时我还骂先生,说他不知好歹什么的。可先生学了礼义廉耻,只是指出了我们那里做得不对。”

“是啊,我们真的做错了。办案子这么大的事情,就不该和衙门之外的人说,就算是我们的亲人都不行。原来先生那天的话,全都是意有所指。我们真是一群井底之蛙,还好意思说先生的不是。”

“我现在想想就后怕,你们说,如果当初没有先生出现,是小林当了师爷,会怎么样?”

听到这个假设,众人忽然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会怎么样?

会让师爷的冤魂不得安息,会让衙门彻底成为青城镇的笑柄。

他们还一天天地出去抓捕犯人和断案,他们断的是哪儿门子的案子?他们把最大的杀人凶手放在了身边还不知道。

这……

他们当时竟然还有那么一瞬间,嫌弃先生抢走了小林的位置。

咱们就是说,抢得好啊。

不对,这怎么能叫抢?

先生是林县令的小舅子,来衙门办事就叫走后门。

小林是张捕头的亲弟弟,来衙门办事就不叫走后门了?

他们凭什么认为这个位置就是小林的?

都是走后门,小林就因为是他们老大的弟弟,就比先生高贵了?

正要说,先生来给他们当这个师爷,真是屈才了。

太特么屈才了。

结果屈才的人还碰上他们这群煞笔。

唉,越想越替先生不值得。

呸!

他们这群煞笔。

此时的百里辛是听不到这群捕快的自骂了。

现在的他已经来到了牢房这里。

牢房阴暗潮湿,头顶还时不时有水滴落下来。

百里辛刚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张彪。

此时张彪正站在一处牢房前,隔着牢门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两人说得很激烈,就连百里辛靠近都没有听到。

百里辛在他们没注意到的时候走到了一处墙壁后面躲了起来。

刚站好,就听到了张林的声音:“哥,你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你疯了吗?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就因为我听你说了些案子,你要判我一个罪名吗?”

“什么罪名?案子是你亲自给我看的,不是我求着你给我看得。真要判罪的话,你应该比我更重吧?”

张彪的声音十分低落:“你放心,等案子都处理完之后,我会好好清算我自己的罪行的。”

张林明显愣了一下,“哥,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就是看了点案子,对案子感兴趣不犯法啊。哥你醒醒,我是你弟弟,你的亲弟弟。咱娘就生了我们两个,如果娘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我们才是世界上最最最亲的两个人。”

“是不是那个叫百里辛的师爷?自从他来到衙门之后,你就不对劲了。你说,是不是他蛊惑你的?”

“哥,你看看他长的那个样子,他就是个狐狸精。你是不是被他迷住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简直满口污言秽语!”张彪瞪了张林一眼,声音拔高,“先生才不是什么狐狸精。而且我喜欢的是女人,先生一个大男人,我喜欢他干什么!我对他只是最纯粹的尊敬,不是你脑子里的那堆龌龊想法。”

“行行行,算我说错了。”张林抓着牢房的栏杆,“哥,算我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你看我现在也长记性了,你气出得也该差不多了吧?你这次做的真的有点过火了,娘如果知道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肯定要生气的,不仅会生气,估计都要晕倒过去。”

“我昨天回去后也反省了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情。我答应你,以后出了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先关心你,以你为重,我太习惯你的照顾了,所以反而忘记了怎么照顾你。”

“还有啊,我以后再也不过问你们衙门里的案子了。我下个月还要进京赶考,你这样押着我,我怎么去?押一天两天出出气也就得了,快点放我出去吧哥。”

“唉,”张彪低低叹了一声,“张林,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抓过来吗?”

张林眼珠子转了转:“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昨天那个叫百里辛的师爷说你们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你为了证明自己刚正不阿,把我关起来几天吗?”

“……”张彪轻笑了一声,“张林,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名声,随便关押无辜之人的盲流吗?”

“我把你关起来,是因为师爷的事情。”

张林:“果然还是因为他,我就说是因为百里辛吧。”

“不是现在这位师爷,是前不久死去的那位师爷,张林,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张林抓着栏杆的手微微握紧:“我有什么好说的?”

张彪:“我懒得和你拐弯抹角,张林,杨师爷是不是你杀的?”

张林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平静,“哥你是办案子办疯了吗?人怎么可能是我杀的?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说了,我跟师爷也不熟,我杀他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你杀他干什么。”张彪沉声一笑,“你说不是你,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三天前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张林:“我当然是在家里啊,母亲可以为我作证。你那时候在衙门,又没在家,你如果在家的话,就知道我并没有撒谎。”

“不,你撒谎了。”张彪抿唇,眼眸深沉,“如果你那天一直在家,就会知道我其实回过家。”

张林瞬间一愣,就听张彪继续往下说,“我那天晚上巡逻,路上刚好看到一名男子的外形和你的外形十分相像,但因为距离很远,那个黑影很快就消失了。我出于担心,当晚回家了一趟,发现你真的没在家。”

“可我怕母亲夜里担心,便没有声张,又偷偷离开了家。”

“第二天天还没怎么亮,我又回到了家里。那时候你已经在家了,我问你,不管是母亲还是你,一口咬定你整晚都在家。我想着你年纪也大了,说不定晚上是和哪家情投意合的姑娘谈情说爱也犹未可知。所幸你安全回家,我也没有戳穿你。”

“可之后杨师爷的案子,越来越多疑点都指向你。”

“模仿犯罪,还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只有可能是熟悉案子的人。”

“我回家的时候,你有一双鞋刚刷干净。但我回家的时候,是大清早。湿漉漉的鞋子说明肯定不是昨天刷的,看起来刚刷了没多久。谁会大清早刷鞋?除非是为了隐藏什么行径。”

“还有杨师爷腰上的那道衣服裂口。”

“我后来在家里找过,我们家少了一把切菜用的镰刀,腰带上的痕迹,就是这个镰刀弄得吧?”

“我当时不断地在家里找证据,但不是为了证明你是凶手,而是为了证明跟你不是凶手。”

“可是不管我怎么找,找到的证据更加坚定你就是凶手。”

“你说百里辛师爷是吧?我不回家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和母亲。”

“我没有办法把你亲手抓起来,可更没有办法做到面对你的时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愧对我身上这身衣服,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睡觉是吗?因为我晚上睡不着,我一到了晚上,就会梦到杨师爷,梦到他质问我,为什么知道凶手是谁,却要让他逍遥法外?”

百里辛从黑暗中探出头,默默看着这一对隔着牢房对峙的两兄弟。

牢房里面的张林脸上已经渐渐没有表情,他冷漠地看着对面的张彪,许久后才冷笑一声,“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却还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你表演给谁看?”

“我早就知道,你虚伪得很。发起狠来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放过。”

张彪叹了口气:“随便你怎么说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杨师爷。”

“为什么?因为他该死啊。”张林冷笑一声,“他挡了我的路,我当然要杀了他。”

张彪:“你就这么想来衙门办事吗?你考取功名之后当一方父母官,不是有更加大好的前程?我就算再怎么拼搏,也就是给人打工的命,你那个才是真的改变命运啊。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我根本就考不上功名!”张林忽然愤怒地咆哮一声:“你以为功名是你说考就能考上的吗?”

“从我回来之后,你们就天天让我考功名。你们知不知道,就连那个秀才,都是我买来的。我最多就是写了一手好字,可字好有什么用啊。”

张彪愣了一下:“你考不上可以告诉我们啊,为什么不说出来?你这么优秀,就算考不上功名,我们还可以干别的。”

“你让我说什么、说我不行?说我没本事?”张林恶狠狠瞪着外面的张彪,“我最看不起的大哥,都混成了捕头,身边簇拥着那么多小弟。可我呢,一事无成,还要靠你们接济。我做不到,我怎么骄傲的一个人,说不出那样的话。”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活得轻松简单,就因为你之前太坏了,所以现在就算当了捕头,做什么别人都不会指责你。可我呢?我一开始就表现得谦逊有礼,像我这样的人,一旦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周围的人就全是职责的声音。”

张林声音忽然提了上去,“张彪!我小时候差点在家饿死的事情你怎么不说?你们总说我习惯了锦衣玉食,你们怎么不说为什么把我送走?还不是因为家里当年掀不开锅,不把我送走,就要眼睁睁地看我饿死或者被卖掉。”

“是我自己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吗?当时你们要送我走,我跪在地上求你们不要赶我走。可最后呢?你们根本不顾我自己的想法,强行把我送走了。”

“你以为寄人篱下的日子好过吗?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眼色。因为我不是那个家的亲儿子,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对我好一点。我好不容易刚适应了那边的日子,你们又忽然出现,还是什么都不问我的意见,又这么蛮横地将我带回来。”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们赶我走我就要走,你们把我带回来,我就又回到了这片炼狱?”

“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怨你。既然不愿意对我好,当初就该活活将我饿死!总好过我在外面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张彪定定地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青年,眼中的失望像化不开的冰川,“抱歉,我之前确实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但……你变成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而是你自己的错。”

“这世上有很多人,比你过得苦的多。你说你差点饿死,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最多一天没吃饭。你那会儿还小,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饿死,你只是觉得饥饿而已。我每天都给你吃的,我不会忘记的。可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三天才吃一顿饭。”

“我把你送走,是为了保护你,不是为了害你。”

“你算哪门子的颠沛流离?亲戚家就算再不好,也没有亏待你,没有饿着你,甚至锦衣玉食地供着。你不仅不知道感恩,现在还觉得他们对你不好,你真是忘恩负义。如果当时不是他们给我们一口吃的,我们早就饿死了。”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知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颠沛流离吗?你见过路上的乞丐吗?你看过在荒野中被野兽啃食的尸体吗?你没有,因为就算我们过得再不好,也把你好好保护起来了。”

“我、母亲,还有我们的亲戚,我们没有一个人对不起你。”

“早知道你会是现在这副样子……”张彪沉默两秒,从嘴里沉声挤出几个字,“当初真该把你扔到荒野里喂狗!”

“我对你太失望了,张林。”

说罢,张彪决绝地转身离开。

张彪身后,张林忽然抓着囚牢的门框大声呼唤,“张彪,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对吧?!你就是想让我死,张彪,我恨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你害了我!我们的祖先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唾骂你。如果我死了,你也不配见张家的列祖列宗!张彪,你听到了吗张彪!”

“张捕头。”张彪快走出牢房的时候,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张彪脚步倏然一顿,他扭过头去,就见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从墙壁后面的黑影中走出来。

“先生?”张彪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您怎么会在这里?”

百里辛:“抱歉,刚才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哦,没事,”张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牢房里面昏暗,在昏黄的灯火下面,百里辛隐隐看到男人的眼里泛着光,“先生,你来这里是为了?”

百里辛:“我有点事情要告诉你,我刚刚从青城山下来,问了捕快说你在这里,就过来找你。”

张彪:“哦,哦,什么事情,我们上去再说吧,这里环境不好,先生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

百里辛:“好,我们出去再说。”

两人同行,从牢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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